天上不会掉馅饼。
8月5日，位于广佛交界地带的泛茶控股（广州）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泛茶）的研发中心，密密麻麻的经销商、散户投资者遍布在其6楼办公室中，“还钱”的声讨不断。
证券时报记者在现场看到，泛茶董事长郑朝根的办公室门和墙面多处破损，露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郑朝根的名片和一些文件四处散落，投资者随意翻找着任何可能有用的资料。
郑朝根本人也被围堵在一间会议室中，数十人不断追问他们的钱都去哪了？泛茶怎么就没钱了？后续要怎么赔偿损失？
作为近两年广州芳村最令人瞩目的“金融茶”，郑朝根和他的泛茶被追捧为芳村的“大人物”和“大公司”，他们周围有着大量拥趸。然而潮水退却过后，此前流传的一夜暴富，终究变成了镜花水月。
现场有投资者表示，据粗略估计，泛茶本次涉及的未兑付规模或超百亿元。需要注意的是，近年来无论是广州芳村还是其他监管部门都在反复提示“金融茶”的炒作风险，但依然有人笃信最后一棒不会落在自己手中。
就在今年6月，为严禁以“金融茶”“理财茶”等名义违法炒作销售茶叶，维护茶叶市场价格秩序稳定，广东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关于规范茶叶市场价格行为的通告，要求各茶叶相关经营者及行业协会要逐一对照“九不得”要求，深入开展自查自纠，加强价格自律，让茶叶价格回归价值本身。
“泛茶”没钱了
“你今天必须交代清楚泛茶的钱都去哪了，怎么就没钱了？你的银行卡在哪，你一张张的拿出来，我们要看你的流水！”
8月5日，证券时报记者在泛茶办公场所的6楼看到，数百人规模的经销商和散户投资者将郑朝根围堵在一间会议室的最中间，在经销商和散户的声讨声中，郑朝根本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位于广州的芳村是全国最大的茶叶集散地，但近年来，芳村更响亮的一个名号是“茶叶华尔街”，在这里，“金融茶”炒作大行其道。
据了解，泛茶是广州芳村近几年崛起的一家“明星公司”，对外发售了一系列所谓的高端普洱茶，价格基本达到一万元乃至数万元一提（每提包括5到7饼普洱茶）。泛茶通过广泛宣传，招募了大量经销商门店，再通过这些门店进一步将其普洱茶大规模贩售到公开市场上。
现场有投资者将一份在郑朝根办公室中找到的演讲稿交给记者。演讲稿的内容显示，泛茶萌芽于2015年，2021年底推出第一款产品，2022年初开始渠道建设，目前经销商门店已达到470多家。
如果只是单纯销售高端普洱茶，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泛茶却将其包装成了一个一本万利的金融产品。现场一位泛茶的经销商表示，具体操作手法上，泛茶发售普洱茶之后，通过其旗下的几个平台，再由经销商不断散播到散户投资者手中。通常，由于价格高达数万元，普通消费者少有买单的，但泛茶却通过经销商向消费者承诺，在购买其普洱茶产品后，公司会进行回购，通常为购买一个月后，泛茶会以消费者本金的120%乃至更高的价格回购。比如买进1万元的一提的普洱茶，一个月后，泛茶会以1.2万元的价格进行回购。
现场的一些投资者和经销商表示，最初，泛茶的交易还会进行茶叶的实物交割，但后来，实物交割已不再出现，而以一个“提货码”代替，以此证明茶叶的归属。但到了2024年，最疯狂的一幕出现了：不仅没有实物交割，连“提货码”都消失了，散户投资者只需转账付钱，到期后其经销商会自动将投资者本金溢价20%或更高转还给投资者。
直到7月22日，泛茶发布了一份公告称，公司及部分经销商银行账户被冻结。部分经销商的银行账户预计于2024年8月上旬解封，为确保银行账户解冻期间交易安全，泛茶建议各平台、经销商将所有订单的交付时间往后顺延10天，于2024年8月2号后恢复正常。
但到了8月2日，投资者们并没有等来如期的兑付。8月3日，泛茶再发布了一封重组公告，公告称：“今年以来各种谣言攻击导致市场不稳定，造成（公司）大量资金被限制；经董事会及核心经销商商议，将对公司进行债务或股权重组。”
上述公告还提到：“泛茶是咱们的命运共同体，我们无法离开它，也不允许失去它，没有它很多人可能要回到三年前，也可能会失去更多，咱们必须保护好这份事业，只有公司好大家才有未来。”
事实上，泛茶爆雷并非毫无征兆。在6月份投资了泛茶的老刘告诉记者：“之前泛茶一个月最多发布3到5个新品，但6、7月份时，他们发布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是两三天就有一个新品出来，经销商给我们的承诺也越来越高，有的是30%多，有的甚至是120%。比如你买一个3万多元的产品，一个月后回收价能达到7万多元。虽然感觉可能要出问题了，但我脑子发热想挣钱，还是一下子买了160多万元的货。”
茶叶怎成“金融品”？
买下一提普洱茶，一个月就能增值20%乃至更多，这是泛茶投资者的普遍认知。普洱茶或者“金融茶”为何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前述的演讲稿中透露了泛茶的增值逻辑：第一阶段是新品首发的时候，市场热度高，需求量大，形成第一轮溢价；第二阶段是时间换空间，随着时间的陈化，品质越陈越香，每个产品都是限量版，品饮消耗掉一部分，它的存量会越来越少，自然形成物以稀为贵的稳定增值阶段；第三个阶段是品牌溢价，随着整个品牌的渠道建设，品牌美誉度提升，用户需求量增大，会带动全系列产品溢价。
“我们的产品本质就是随着时间越陈越香，有着稳定增值的特性。它不会存在像炒作一样暴涨暴跌,它是类似像我们的GDP一样，慢慢地稳稳地上涨，涨价不会很快，只要稍有点涨价，上去后它就掉不下来，也是根据每个产品的陈化和市场的消耗速度缓慢增值；所以我们的产品就是讲究一个字——‘稳’,稳中求进；而且我们的基础雄厚，拥有强大的用户体系、强大的需求量做支撑，品牌又在做正确的引导宣传、引导正确的消耗。”上述演讲稿还表示，要给市场传递正确的信息，即泛茶是奢侈品，不是金融茶，不需要炒作，也不是理财产品，其保值是建立在越陈越香、稀缺性和品牌美誉度的基础上。
但实际上这些增值逻辑并不靠谱。就泛茶而言，获取众多拥趸的主要秘诀还是靠所谓的“回购”。前述投资者老刘表示：“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买一饼茶，价格短时间内就能上涨20%、30%，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会回购。”
而为了进一步扩大泛茶炒作的范围，前述演讲稿还要求经销商不能压货在自己手里：“公司所有配的货，经销商都要分享出去，不能全部留在自己手上，假如说所有的货都留在自己手上，你是靠自己的资金在压货，这种情况下自己也会被压得很吃力。所有的货都分享出去的情况下，首先我回了本，我还有利润，分享给客户的同时，不仅满足客户味蕾的追求，他喝不完，留下来，还能有保值。这样一来他受益了，就会给你带来更多人脉关系，更多圈子，那你就很容易做大。你分享得越多，你的客户就越多，你分享得越少，客户越少。”
而到了后期，泛茶为了继续扩大炒作人群，甚至还开始盯上了一些所谓的“小玩家”。在郑朝根办公室，一位投资者向记者展示了一份泛茶的会议纪要，其中重点提到要“抢占市场：推进老货散片流通，客单价比整提低，拿下小玩家市场”。
一位经销商说，为了进一步扩大泛茶的参与人群，后来泛茶甚至不再以一提为单位销售，而是拆分为一片一片的散片销售，这也意味着其参与人群的门槛快速降低——几千元就能实现投资。在这一背景下，广州芳村周边的一些清洁工、保安等低收入群体也都参与进泛茶的炒作之中。
“之前他们是参与不了，因为一提茶就要好几万，他们也看着眼红。现在门槛低了，肯定也要参与进来的，投资4000元，下个月就能给你返5000元或6000元，这个诱惑真的太大了，很少有人能经受得住。”老刘说。
都赌自己不是最后一棒
走在芳村大大小小的茶叶市场之中，“投资”“收藏”“回收”等字样不断出现在一些茶叶店招牌上。经过多年发展，“金融茶”在芳村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或者说炒作链：从茶叶的源头厂家到各大茶叶品牌，再到为数众多的经销商、加盟商，再到数量更为庞大的散户买家，以及不时出现的茶托等各种中间角色，构成了炒作“金融茶”的主体。
泛茶只是芳村众多“金融茶”中近两年极为瞩目的那一个。事实上，在此前，网络上就有不少揭露泛茶是“资金盘”“杀猪盘”的言论，但大量的散户投资者还是一头闯了进去。
现场一位散户投资者陈姐直言不讳地表示：“我当然知道它是资金盘，要不是资金盘我们也不会来玩，前面两年不知道多少人靠着泛茶挣了大钱，1000万进去几个月就能2000万出来，这个诱惑我问你大不大？我们就是在赌，赌最后一棒不会在我这里，现在我赌输了。”
前述的一位经销商向记者展示，他的最后一批泛茶订货是在今年7月1日，总共订了280饼普洱茶，单价8888元，总金额达到248万多元。他说：“目前我客户和我自己合计有4000多万元的资金被套在里面，我自己也是有1000多万元。我在7月中旬时已经感觉到泛茶有点不正常了，但我也退不出来了，因为我有1000多万的货在手里，但回购是在8月份，一时间也无法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套下来，跑不出去。”
泛茶的每一个投资者都是在赌，赌最后一棒不会砸在自己手里。而“赌输了”的维权难度却极高。多位投资者和经销商告诉记者：“从明面上来看，泛茶跟我们之间的交易，从来都只是买卖茶叶，他们也从没明确跟我们说过会回购，也没有任何文字或签署合同，大家都是约定俗成，靠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完成交易，我们也相信他们只要不崩盘，肯定会回购，也会维持住泛茶的价格。”
泛茶爆雷在广州芳村并非孤例。2023年9月，一位“00后”的潮汕小伙在芳村打造了一款名为“昌世茶”的新普洱茶品牌，期间吸引大量投资者参与，但仅有3个月时间即跑路，不少投资者数万元买的茶，价值近乎瞬间归零。
“金融茶”或涉集资诈骗 监管也曾多次提示风险
在被数百人围堵过程中，郑朝根一度虚脱倒地。虽有当地警察维持秩序，但双方的情绪都几乎处于失控边缘。
数个小时的交涉并没有结果，参与围堵的投资者随后将郑朝根带进了一间更小的会客室，并留了半小时时间让郑朝根冷静并思考解决方案。记者在现场看到，郑朝根独处在会客室时，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条微信，其他并无太大的动作。
郑朝根冷静的时间并不长，随后投资者再次涌进了那间只有四、五平方米的会客室，要求他给出解决方案。郑朝根在现场表示：“今天所有人都在闹，我能怎么解决，公司另外的股东也被几百人堵在增城那里。总经理现在也出去解决财务问题了，想弄一些钱回来先用一用。”
“现在其实就两条路，第一，直接就倒闭掉，我们变卖资产来赔；第二，我们先按照5%先赔付。”郑朝根这句话未说完，立刻又被投资者打断。
现场的投资者并不接受郑朝根提出的解决方案：“所谓的重组方案现在是不可能了，你说的5%的先行赔付我们也无法接受。那么多钱你不可能全部花完，你要把钱的去向都交代清楚。”
一时间，投资者们和郑朝根的交涉再次陷入僵局。现场的不少投资者向证券时报记者坦言：“我们现在也知道拿不回来多少钱了，闹也是希望能拿回来一点是一点，也不想我们的钱完全被打水漂。”
8月6日晚间，泛茶再次提出了三大解决方案，但仍无法获得获得散户投资者认可。
方案一:公司进行重启，变卖相关资产以筹集资金，引进资金支持方，经销商客户通过债转股的合作模式与全体员工参与公司运作，仿照华为模式运行，公司可公开相关经营状况，经销商可监督公司重点决策及财务状况。(预计时间:加急30天内实施重启方案)
方案二:由各经销商客户提取公司货物产品，经销商自行销售产品或由公司引进相关资金支持方,初步沟通打折收购或支持等价置换各种产品。以上货物产品，公司仓储中心正常上班后即可陆续发货。(预计时间:公司正常上班后7天内完成)
方案三:由相关部门介入公司运作，接管公司所有数据，并向有权机关提出破产、清算等请求，变卖公司资产以补偿经销商。(预计时间:自相关部门接管至破产程序完毕之日止)
一位律师告诉证券时报记者：“针对这类案件，我个人倾向涉嫌集资诈骗罪。因为‘游戏’操盘者一开始就是以非法占有他人钱财为目的来操作的，压根就没有让投资者获得回报或得到清偿的打算。‘游戏’的最终结果就是全体或部分参与者血本无归。如果所获资金是用于挥霍的话，那就完全符合集资诈骗罪的所有构成要件。”
面对规模不断扩大的“金融茶”，近年来相关政府不断提示风险。广东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在今年6月的通告中表示，不得对茶叶产地来源、品种等级、功能效果和收藏价值进行虚假宣传。不得通过组织虚假的茶叶交易和虚假的销售排名等方式，帮助其他经营者进行虚假或引人误解的商业宣传。不得宣传茶叶具有金融属性，将茶叶混淆为金融产品进行违法炒作销售。
广东省市场监督管理局还表示，全省各级市场监管部门将加大执法力度，依法从严查处违法违规炒作销售茶叶行为，对情节恶劣的典型案件，将依法从重处罚并公开曝光，涉嫌犯罪的，依法移送司法机关。
7月25日，芳村所属的广州荔湾再次发布了关于“金融茶”风险提示（以下简称“风险提示”）。其中提到，“金融茶”“理财茶”的业务模式日渐盛行。茶企打着销售茶叶的名义，向消费者销售茶叶但不交付实物，承诺一定期限后以本金加利息的方式予以回购。这类业务模式脱离商品交易实质，由正常销售行为演变为一种追求高额回报的投资理财行为，隐藏较大风险隐患，可能涉嫌非法集资。
风险提示提醒到，市民在投资时应增强防范意识和风险识别能力，高度警惕此类经营行为的风险，杜绝“一夜暴富”的错误思想，通过正规渠道投资理财，不轻信，不盲从，守住自己的血汗钱。对于新兴的投资行为要仔细斟酌，谨防参与非法集资活动。根据《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条例》第二十五条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从非法集资中获取经济利益。因参与非法集资受到的损失，由集资参与人自行承担”。
遗憾的是，这些风险提示，在芳村满街的“投资”“收藏”“回收”等字眼的遮蔽下，被参与者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